過了傍晚之後,請戴上面具,在要出門的時候,請千萬…千萬…要記得一件事情,我的孩子,請一定要戴著面具,不要讓夜晚才出現的東西看見你的臉……
在洞穴裡我懷著恐懼拾起最後一塊拼圖,我戴著面具摸索著屬於它的位置在哪兒……當我找到它時,得以一窺全貌…
太陽升起的時候,我可以感覺到些許光熱抹在我的臉上,我懶懶地起身將窗戶打開讓陽光灑進房間裏頭,隨後下床到母親的臥室…是的,只有母親。我與母親同住著,是她收養了我這個孤兒。
我很喜歡母親,母親的工作是每當家鄉舉辦活動時,販售給外地人的商品。母親的家鄉很獨特,以出產精緻的面具聞名,而面具上那美麗的裝飾及纏繞在上頭的花紋就是出自於母親的手以及其他村里的女子;我愛著我的母親,她對於我的照顧無微不至,從她對我的體貼以及溫柔得知她愛著她的孩子,然而相對的我卻害怕著她,母親是個足不出戶,始終待在家裡工作的女子,村里的人都在暗地裡討論著母親的為人以及其他種種,儘管知道我卻無法為母親做任何辯駁,我只知道母親的手藝是村裡最好的一位,卻不知母親這人究竟是誰。
此時的我站在門外,我敲著母親的房門,隨後將門輕輕打開,母親背對著我,正在梳妝台前梳理她那長到垂地的黑髮,綿長而茂密、柔順而光滑,垂到地上的部分就如同蜿蜒的蛇趴臥於地,彎曲爬行著,我隨著她追尋母親,母親的髮彷彿漆黑的夜晚一樣遮住許多東西,就像母親的本身。
在我的面前,母親以她黑色長直的頭髮來遮住自己的臉,我可以從黑色幕簾下隱約見到母親的眼,母親的唇,卻始終看不清母親的臉。
「媽媽,學校明天開始要放暑假了…」我站在門口對母親說著,母親的脖子稍稍歪著,我知道母親明白我的意思,所以我輕咳著說「我想…晚上一起跟朋友去參加活動…」
「…活動?在晚上?」母親用梳子繼續梳著頭髮,慢慢的、輕輕的呵護著,好似她的頭髮有多麼寶貴似的,以前我曾想幫母親梳髮,但母親卻阻止我的好意。
「…對!就在晚上,我跟遊戲,遊戲加朋友,結束迎暑假!」我興奮的拍手說著,母親她可以從我的口吻裏知道我真的想跟朋友出去。
「只要記得一件事…」母親轉過身來面對著我,黑色的頭髮遮住母親大半的臉,我看見母親的眼裡養著黑珠子,彷彿在發亮著,我吞了下口水,母親將食指舉起放在唇上,儘管母親的唇被頭髮遮住,但我知道她要告訴我甚麼,我學著母親同樣將食指放在唇上微笑。
「當太陽下山時,別忘了戴上面具,遮起自己的臉龐…」我接著說:「不要讓夜晚才出現的東西看見你的臉。」我微笑,母親點頭。
我轉身準備到客廳去吃早餐時,母親隨後加了一句話「不過…」我停下腳步轉頭看著母親,母親盯著我的臉,我不自覺的摸著自己的臉頰「…媽媽?」
「不可以跑到山上去…」我看見母親的眼裡帶著恐懼以及一絲絲的埋怨。
「…我知道了,媽媽。」我離開母親的臥室將門掩上,看著牆壁上的面具,各式各樣的表情掛在上頭,我摸著臉頰才發現自己正在流汗。
我用雙手遮起自己的臉,想起持續至今的一個習慣…
我會在放學後戴起面具,面具美麗的花紋裝飾足以讓朋友跟同學們感到吃驚,而不是為了我的舉動而驚訝,我這麼做已經第三年,就在升上國中的時候開始,國小一到下課,母親不允許我出門,傍晚之後,黑夜是給大人的,而我則是躲在被窩裡,看著房門外的微光滲透進我黑暗的房間,我可以看著那光直到它被母親關掉,這時我才知道母親工作做完準備入眠。
我從沒見過母親的臉龐,從我有記憶以來,我的腦海裡就不斷地想像,不斷地臆測母親的臉如何…母親的眼睛是細長的鳳眼,還是水汪汪的大眼?嘴巴是豐厚而飽滿,還是櫻桃小嘴的樣子?鼻子呢?眉毛又是如何?我從未見過母親的臉,只知道面具對於母親而言存在著重要的意義。
我下樓走到廚房,走的每一步我便在心裡重複著一遍又一遍,出門時我該準備甚麼,接著我該到那裏與朋友們會合,在這之後……
我們決定要去後山進行試膽遊戲…等遊戲結束之後就一起放煙火,然後互相道別,之後迎接暑假,上高中…
「沒有任何問題。」我疑惑似的看著正在顫抖的手,我害怕的是母親如果知道我跑到山上的話,那該如何是好?
我抓著一把椅子坐下來吃餐桌上的餐點,早餐吃些甚麼?它該有甚麼味道留進我的胃裡我並未感到在意,或許有澱粉、沙拉、蔬果、蛋白質之類的…等等,想必是相當營養的早餐,母親對我的飲食非常注重,母親在乎我的一切。
母親下樓時我並未察覺,當我發現時母親已經站在我的身後用雙手環住我的脖子,輕聲地在我的耳邊說著: 「記得不要玩太晚,祝你玩得愉快…我的寶貝兒子。」我轉過頭來嚥下塞滿口腔內的食物點頭,母親帶著笑看著我,隨後轉身走上樓去。
儘管我沒有看見母親的臉究竟長甚麼樣子,但是母親的眼睛會告訴我母親是帶著什麼樣的心情與我說話,說話的口吻會傳達母親的情緒讓我知道。我背起書包並檢查面具是否有在裏頭,隨後關上大門走到街道上,經過隔壁人家的時候看見阿昇,我出聲叫住他。
「早啊!阿昇。」阿昇聽見聲音轉過頭來看我。
「早!隆,精神不錯!」阿昇的語氣跟老頭子沒兩樣。「考試考完了,當然…感覺不賴。」我兩手舉起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
「是喔!我還要再考第二次…」阿昇眼神飄到前方,隨後接著:「這樣子可以顯得我其實很在乎升學嗎?」阿昇轉頭朝我笑著。
「…或許可以,不過成績如果更低的話那就會被當成旱鴨子了…」我用右手摸著自己的下巴,假裝思考。
「旱鴨子?甚麼意思?我游泳成績比你好…」
我望著一臉不解的阿昇,我說:「考試這項大海已經讓你嗆到一次水了,你還想喝第二口嗎?」我大笑著。
「…哼哼…跟你這種書呆子比起來…我寧可造一艘船度過。」阿昇用手臂繞過我的脖子與我搭肩「…泥巴船…」我小聲的說,不料還是傳進阿昇的耳裡,阿昇的手臂一縮,我的脖子就開始吃疼。
「疼…疼…」阿昇用另隻手摀住自己的耳朵:「喔?說甚麼啊?我完全聽不到喔!」阿昇更用力的圈住我的脖子。
「手下留情…游泳教練…」阿昇笑著把手放開,並用手開始搔著我的髮。我很羨慕阿昇的身高,阿昇在國二時就已有一百八以上的身高,而我頂多長到一百六左右而已,這身高讓我或許有些吃虧,但是阿昇卻一直很照顧矮小的我。
我雙手奮力推開阿昇試圖跟他保持距離,兩個男孩一直挨在一起並不會因此增進感情,但阿昇還是靠過來,沒想到我卻因為阿昇靠過來撞到我的肩膀而因此跌倒。「冒失個性加矮冬瓜身高,真有你的。」阿昇看著坐在地上的我,伸出手來拉我一把。
「…好,隨你怎麼說,公主大人。」這是我們今晚的壓軸好戲,每個人都會拿著一顆蘋果放到後山上的棺材裡,聽說那是很久以前以高昂木材製成的棺材,被人偷走之後,卻不知為何將它丟棄在山上,我跟阿昇在昨天早上翹課跑去後山裡發現真有這棺材,之後我們就將棺材重新漆好,把它變成白色的棺材,準備在試膽活動時使用。
「小矮人一點風情都不了解…公主是相當有愛心的。」我抓起阿昇的手從地面上起來,起來時還不忘將那塊石頭踢遠些。
「那是當然的,美麗的公主大人…」阿昇踢掉我腳邊前方的石頭,隨後走向前方,雙手擺在腦勺後枕著,我快步跟上去,看見校門時我倆比賽誰先跑進教室。
我跟阿昇一起衝進教室,剛好看見文蓉她桌上放的蘋果,文榮靜靜地坐在座位上,用刀子在蘋果上刻上數字,看到我跟阿昇站在門口的時候,朝我們兩個點了頭,我跟阿昇也對她點頭。「陳同學,這次謝謝你啦!你傍晚真的不跟我們一起去玩嗎?」阿昇走到文蓉前面的位子上坐下,轉過身子看著文蓉,文蓉用手將右邊的一绺頭髮梳到耳後,文蓉的頭髮很長,但遠不及母親,文蓉的頭髮只到腰部而已,對我而言是而已,但是對同學們而言就已經夠長的。
「不了…你們八個人去剛剛好…」文蓉笑著搖頭回應,她的手上拿著是五號蘋果,而文蓉的桌上已經有其他四顆刻好的蘋果,這是這次試膽活動的主要道具,我跟阿昇加班上另外六個同學,每人的蘋果上頭分別以一到八號的數字做區分,昨晚跟阿昇以及朋友在講解遊戲規則時,文蓉在一旁聽著,便自告奮勇的要準備蘋果,不知為何相當的熱情。
「恩…好吧…反正就先謝謝你了…,順便說,隆是七號…」阿昇用食指指著文蓉手裡的蘋果接著說:「而我是你手裡的五號。」這舉動使得文榮的臉脹紅,隨即她將蘋果往阿昇的方向砸去,說道:「你自個兒刻去!」我用手遮住嘴巴以及笑聲。
「哼…今天只有半天的課,記得集合地點。」阿昇手拿自己的蘋果揮揮手要我回自己的座位上,顯然老師來班上了,我走回前排的座位,坐在位子上時,我回頭看著阿昇,看見阿昇從褲袋裡掏出摺疊刀開始刻著自己的蘋果,我竊笑看著阿昇懊惱的表情。
「林隆,專心點。」老師將書捲起來敲著我的頭,正準備開始說無關課本的內容,畢竟都考完試了,確定要考第二次的同學全都集中在一間教室,而考上的同學們則可以選擇翹課或留在座位上,所以我並不太懂老師為何需要我的專心在他的課上。
「我知道你們今晚有活動,跟後山有關…」老師表情無奈地看著我跟阿昇,我們兩個都很吃驚,阿昇轉頭看文蓉,文蓉望著窗外。
「無所謂啦!反正注意安全是很重要的。」老師嘆了口氣接著說:「所以我還是得提醒你們安全這件事情…但是你們好像都準備得很齊全了…」阿昇從抽屜裡拿出手電筒,打開電源將燈光從下巴往上照著,並露出牙齒微笑。
老師關掉班上的燈,班上就只剩下阿昇手上的手電筒成為唯一的光源,老師敲敲我的桌子,我從抽屜裡拿出另一支手電筒,老師將電源打開放在我桌上的左上角,其他四個同學也照著老師做的,將抽屜裡的手電筒拿出來,打開電源放在左上角,大家的默契一致,另外參加活動的兩個則跑去別班看著鬼片,因為走廊時不時地傳來兩位女同學的尖叫聲,是老師跟我以及同學們都相當熟悉的。
「為了應景,所以也來說說跟後山有關的故事好了…」老師假裝在清喉嚨:「那是跟村子製造面具有關的故事…」
班上的空氣彷彿隨著老師的語氣開始起伏,所有人的嘴緊密著,聽著老師的故事,空氣彷彿不像夏天該有的那樣悶熱不透風,反而由此轉為清涼,變為冷冽…
小孩子在晚上不該出門,晚上才出現的東西會吃掉小孩,對他們而言,小孩肉嫩、味道鮮甜可口,就像是剛出爐的火雞一樣,鮮甜多汁,那是因為孩子是父母用心呵護所養的緣故,為了保護孩子,大人們都會在家門前擺設面具讓東西離開。但是就算如此,還是會有孩子貪婪時間,早上到傍晚的時間對孩子而言根本不夠,因此孩子連晚上的時間都想拿來使用,在何處,與誰一同使用。
如果孩子想要利用夜晚的時間到後山去抓螢火蟲、試膽遊戲、放煙火、迎接早晨的曙光,大人會給孩子面具,讓孩子戴上出門,用面具的眼來看著夜晚的東西,東西不敢看那嚇人的面具,一旦孩子看到他們時,要記住讓自己的臉藏在黑暗之中,邀請他們玩躲貓貓,趁他們在找你的時候,趕緊逃跑。
老師咳了聲,接著說:「如果被抓到就會成為他們的食物。」我的喉嚨咕嚕了聲,吞下口水。或許有人不以為意,或許有人信以為真,至少我是後者,我的背脊竄起一股涼意。
老師說完時,學校的鈴聲響起,便將我桌上的手電筒關掉,教室少了一束光。 「同學們可以下課了。」老師在說完的時候拍了拍我肩膀。
阿昇跑到我桌旁,將手電筒的蓋子打開,換新的電池進去,我有點害怕,但是阿昇換電池的這個動作,其實是想告訴我不准偷跑。
「…這會是個很棒的回憶。」阿昇將手電筒放到我冒著冷汗的手心裡,我握緊它並說:「阿昇,集合地點見。」我收拾書包。「不一起去?」阿昇看著我的背後問道。
「離集合還有點時間…我想先去一個地方。」我跑到教室門口時,舉起右手,朝空氣揮揮手,阿昇小聲地說待會見。接著我跑向導師辦公室。
我打開門喊聲報告,剛好看見老師正在茶水間泡著茶,將茶筒打開,用小茶匙取出一匙茶葉,大概放了三到五匙左右。我喘著氣,模樣看起來有點激動,更多的是情緒起伏不定,老師看見我因跑著而有點凌亂的頭髮以及臉上的汗珠,知道我趕著來這裡,老師招招手要我過去他那兒。
我往那裏走去,老師挪張椅子示意我坐下,我坐在深紅色的椅子上,它有扶手跟椅背,椅子很暖很舒服,我的心情也因此藉著它而鎮定不少。
老師將熱燙的茶放在我的面前,我注意到老師杯裡的茶梗立了起來,而自己的沒有「真可惜。」老師看著我的杯子說道,我雙手摸著杯子,杯子的熱度傳到我的手心令我感到很暖和:「是…很可惜,老師…我想問關於那個東西的事情…」我輕輕吹著茶,茶不斷地冒出白煙。
老師喝了口茶之後,開始說:「或許…是因為我跟你母親同班的緣故…」老師說的時候,我的喉嚨因為滾燙的茶水而嗆著,舌頭彷彿被電到的感覺,我將舌頭伸出用手當扇子搧著,愚蠢的樣子像條狗,我說:「老師跟媽媽…可是媽媽她說自己是一個人在家自學的…媽媽她…」我的腦袋裡有點混亂,老師喝了口茶後說道「嚜…她這樣跟你講啊?」老師開始說著跟母親、跟面具、跟後山有關的事情。在我聽來就像是,以前嘗試去拼一幅拼圖,卻不知從何下手,拼圖的碎片散落在自己腳邊,儘管我擁有它們,而我卻不知道哪一塊該放在身邊的哪裡…但是就是現在,老師站在我旁邊,告訴我哪個就算不是第一塊,可是這塊的旁邊該跟哪塊在一起,然後,我開始看見拼圖的一些痕跡、一些景象出現在我的眼前。
母親國中的時候跟老師是同班同學,我才知道老師跟母親是認識的,母親一直戴著面具,不論是甚麼時候,這狀況比我還嚴重,老師跟其他同學直覺上認為有兩種可能性,母親的臉很醜,要不就是村子習俗的狂熱者。
「村子出產面具…而且你母親戴面具的樣式也非常美,當然我也是之後才知道面具都是你母親親手做的…關於東西的事情,也是她告訴我的…」老師倒了一杯茶到他杯裡,接著將茶壺的口對著我,我將喝了一半的茶遞到我跟老師的中間,老師將茶倒入我的杯子,杯子的溫度再度上升,話題也因此繼續「其實像你母親那代的孩子早就都不相信了,我那時候只是尊重妳媽而已,她成績很好,跟你一樣。」我不好意思地搔著頭。
「笨蛋跟天才的一線之隔…你快要接近前者了。」老師用手指敲著桌面「你一定沒告訴你母親妳要去後山對吧?」我默默地低頭。
「你母親也曾在晚上去過後山…」我楞楞地看著老師,老師皺起眉頭接著說:「…你媽也一樣,像小孩子一樣貪玩,覺得時間不夠…」我接著說:「晚上是留給大人的。」
老師繼續說道:「後來村子的大人焦急地準備到後山找你母親…」老師接著喝口茶,我緊張的也跟著喝了一口。
「突然間,村子的人看見後山突然竄起火苗,接著開始發生大火,村里的人拿起水桶接水去救火…」老師看著我的眼睛。
「你的母親從那熊熊烈火之中出來,頭髮披散在周圍,然而大部分的髮卻將臉給遮住。」我覺得自己彷彿從老師的眼中看見那時的景象,老師的眼睛在灼燒著,從黑白分明的瞳孔中我看見自己,看見母親在火焰中,黑髮彷彿在母親的周圍舞動…
「為甚麼會發生火災?那東西是甚麼…很可怕嗎?」我突然的發問。
老師看了我一眼說:「不知道…但是可以確定的是從那時候起,故事越傳越廣,有它可怕的地方…你母親在後來就閉門不出…發生甚麼事怎麼問她就是不肯說…」老師將杯裡的茶喝完,這時阿昇剛好來找我,我才知道太陽正好要下山了,辦公室剩下我跟老師而已,我看著桌上的桌子逐漸染上夕陽西下的紅色,我背對著阿昇跟太陽從書包裡拿出母親為我做的面具,接著戴上它面對老師。
透過面具的眼,我看著老師,嘴巴緊密著接著開口,經由面具所傳出的嗓音略為低沉。
「謝謝老師告訴我這些事情。」我看見老師的臉被太陽照射所呈現的橘紅色臉頰逐漸黯淡。
我知道夜晚來臨了。
我轉頭看見阿昇,阿昇看到我這副樣子,從書包裡拿出一個白色面具,那是在美術店都買的到的普通面具,不是村子也不像我的面具,阿昇戴上它說:「這樣至少看起來一樣…不過是為了戲劇效果。」
「看起來比較像壞皇后了。」我走出導師辦公室,跟著阿昇到集合的地方走。 我們兩個到集合地點時,看見有四個同學已經在那裏等了,所有人都戴上跟阿昇一樣的白色面具,阿昇跑到他們身邊,我慢慢走過去,汗開始滴落在我的手上,從臉頰旁滑落,我將綁在後腦勺的繩子繫緊,害怕它掉下去,為此我乾脆綁成死結,回家的時候再請母親幫我解開,儘管這樣有點悶熱,可是這個動作使我安心許多。
我想起母親跟後山的事情…
阿昇對我說著「有兩個小矮人是膽小鬼不來了…」接著將七號蘋果遞給我,其他人手中則拿了不同號碼的蘋果,接著阿昇將沒來的人,屬於她們的一號蘋果跟二號蘋果放入袋子裡並繫好袋口,丟在後山入口的大石頭旁,恰好落在一堆雜草上。
「那麼…只剩下『六』個人的緣故,我們也得創造美好回憶才行!」其他人包括我一致性的點頭,這就像是有六個一模一樣的人在對話一樣,所有人在晚上都變成同一個人。
規則是白雪公主獨自一人帶著蠟燭先上山,我們可以看見火光逐漸地進入森林裡,直到消失,之後拿著一號蘋果的矮人跟著進去後山裡,一路上有我跟阿昇早上時做的路線,我們將石頭一顆顆噴上螢光劑,所以晚上會發著詭異的黃綠色光芒,形成一直線,途中會經過一條幽暗的隧道,矮人會在隧道終點看見白色棺木,將蘋果放進裡面,帶著白雪公主回到入口跟大家會合,接著兩個矮人一起將蘋果放進棺木回來如此反覆進行,隔天我與阿昇將棺木搬下山檢查誰中途偷跑。
等所有人回來之後,我們就會在入口處發射煙火,表示暑假來了,告別我們最後的國中。
接著活動開始,白雪公主先行上山,我看著火光忽亮忽滅的悠悠地進入一片黑綠色的地盤裡,發著詭異的火光搖擺著身姿,接著一號矮人隨後跟上公主的步伐,阿昇拿起手錶開始計時,確保每人的速度是否在核准的範圍內,超過時間,拉起紅色警報,大家跑回村子求救。
我坐在大石頭上,望著後山,過了大約十五分的時間,白雪跟矮人回來了:「恩…時間內,輪下一組吧!」阿昇說完,下一組安靜地走進後山,我的思緒飄回跟老師的談話,我將雙手放在膝上,彎起膝蓋思考,母親跟同學到後山去,同學將母親留在那裏,拿走面具看見母親的臉…但是…
但是…火災是怎麼發生的…
東西的傳說故事是為了不讓年幼的孩子在晚上亂跑迷路而謠傳開來,故事是為了保護孩子而說的,這點老師在國一時就告訴我們了。
更重要的一點是…母親她為甚麼不自己走下山來?還是…不能下山…
……後山真的有某種東西存在而使得母親無法下山?
「…阿昇…那一組是不是有點久了…」我在發呆…不對…就在我想事情的時候過多久了?阿昇緊張地要脫下面具,我出聲喝止:「絕對不准,不要脫下,你忘記了嗎!」我緊張地大喊,看著自己的手錶過了三十分鐘。
「趕快去通知村里所有人!」我對著阿昇跟另外兩位說,白雪跟矮人緊張得馬上跑回村子的方向,阿昇準備跑時回頭看我呆在原地「我待在這裡等他們回來…免得…只是虛驚一場…」我對阿昇說,阿昇有點遲疑,接著將褲袋裡的小刀放到我的手心裡,阿昇說:「我…我們…馬上回來,這是以防萬一…」隨後阿昇跑向村子,而我握緊手裡的東西,打開手電筒開關,隨著光源的前方指引,提起沉重的腳,進入山裡。
一路上我看著排列在路上兩旁的石頭散發著黃綠色光芒,隨後我在石頭旁邊看見熟悉的東西,我撿起仔細端詳,看見的是白色面具…
他們把面具摘下來了?
我翻過來一看,看見黏稠的黑色液體附著於上,接著一陣風打亂我的思緒,我往風吹的方向望去,它源自於隧道,我將白色面具放回原位,心隨著一步步地走進隧道,感覺更加沉重,彷彿被腳底拉住撕扯著彼此。
走進幽暗的隧道,裡頭彷彿有東西在攀爬蠕動著,我假裝不以為意,或許是昆蟲、壁虎之類的…不會是我所想的某樣「東西」…直到我看見光源前方滾來一顆紅色物體時,我趕緊往後退…二號蘋果…他們被東西抓住嗎?…我驚恐地看見三號蘋果跟著它,我的腳開始發抖…
我是否打從一開始就誤會了?
蘋果滾的時候,我發覺它上頭也有些黑色液體附著著,進入山裡的他們應該拿著蘋果不離身才對,蘋果上頭的液體卻是手掌的樣式…
我真的認識進入山裡的同學嗎?
我聽見腳步聲隨著蘋果滾動接近,我將光源關掉,大聲說著:「來跟我玩躲貓貓吧!」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雀躍、興奮,隱藏著發抖,我將自己的臉藏在黑暗中,隨後,我開始聽見數數字的聲音…
「一、二、三、四…」那不是我所熟悉的聲音。接著我聽見另一個陌生的聲音「五…」我慢慢的往後退,他們還未跟來,但是聲音明顯急促加快「六、七、八、九、十…」我趕緊轉身往回跑。
在活動開始時,我看見阿昇親手將面具戴上,我聽見白雪的聲音是我認識的,矮人跟白雪趕緊跑往村子的方向,村裡的大門上都放著東西害怕的面具…
…缺席的是『四』個人才對!
我聽見後頭的腳步聲加快,伴隨的喀躂喀躂聲不斷地在我的耳邊響起,我的腳像受到電擊般的隱隱發疼,這使得我加快腳步,然而在即將離開那幽暗的隧道時,我的腳仍然被其中一位不該是我的同學給抓住,這時我才從偷藏在夜晚雲層裡的月光憐憫著我得以窺探它為何物。它的臉不斷流露出那黑色的液體,滴落在我腳上時我感受到彷彿灼燒的疼痛,我大叫著。
我被它抓到了!我被東西給抓到了!
我吃疼的將手裡的手電筒扔向它,它被我給打到,它的手鬆脫之際我趕忙跑開,身子被某隻手向後一拉整個跌坐在草地上,我驚慌的看向背後,發現她臉上戴著刻有美麗花紋散布在面具的雙眼與嘴唇位置的附近,同時披散的黑長直髮散落在她臉的四周,長髮墜落於地。
「媽…媽媽…?」我愣愣地望著,母親手拿著燈籠照亮我,我用手擋住突然而來的光源,感覺格外刺眼。
「真是…我不是千叮嚀萬交代了嗎?」母親從懷裡拿出打火機,我看見母親將打火機靠近燈籠並看見燈籠冒出火紅色的火苗,母親將燈籠仍向幽暗的洞穴,我看見洞裡發出一陣哀嚎聲之後,隨之竄起藍紫色的火焰緊接著持續不斷的陣陣呻吟,母親拉我向後避免我燒傷。
「媽…媽媽…」我驚慌地看著眼前的景象。
「…你怎麼只會講這詞了?我可不記得有這樣教過你。」我放鬆的癱軟在母親懷裡,母親擁抱我並用手撫摸著我的背安撫我剛剛不斷抖動的肩膀。「我…也沒有被母親教導過如何對付他們…還有…」母親看著我抬起一邊的眉毛,我奮力地從齒縫裡吐出:「媽媽以前也…在晚上來過這裡…」我感覺得到母親抱著我的手頓時僵住「…誰跟你說的?」
「…老師。」我心虛地低下頭,母親放開雙手,我與母親對視,母親輕輕地將腦後的結解開,將臉上的面具摘掉,這時我才得以真正看見母親的臉…
…母親的臉有半邊就像我在隧道裡遇到的東西一樣,受到黑色液體所腐蝕,母親就是用她的黑髮遮住它嗎?我訝異地想伸手觸碰結果反被母親握住,母親細如蚊絲的輕聲吐出:「你覺得…東西是什麼?」我看著母親,張著嘴想回答,卻被母親用食指止住我欲張開的嘴。
「…就像我一樣既可怕又噁心。」母親放開我的唇接著說道:「那時我也像你一樣…但是沒人救我…」母親抿了抿嘴:「可我還是逃了出來…然而我的臉卻被奪走…」母親指著我的後方,是那個幽暗的洞穴,那火還在燃燒著,伴隨著啵啵的聲音偶爾從隧道裏頭吐出黑色的液體,如果沒有母親拉我一把那我就會像母親一樣受到波及。
「但是…這不能解釋媽媽為甚麼戴著面具…然後我也必須戴著面具…」我衝動之下將心裡一直以來迫切想得知的答案全都傾吐而出,假如我不說出來的話,那就像是最後一塊拼圖沒有辦法找到它的位置似的。但是在那一夜裡,我從隧道裏頭找到最後一塊,母親陪著我拼完所有拼圖,還幫我用了個細緻的邊框,在它後頭記錄著日期,而我可以找到所有的理由支持我往後想繼續做的事情…
隔天早上我跟阿昇沿路收集在後山的石頭,包括隧道裡的,照亮裡頭時只聽到一些細碎的稀疏聲,阿昇感覺毛毛的所以我只得獨自一人去撿拾這些東西,途中我將腳邊的蘋果也撿起放入袋子時,看見那手掌般的液體還在,但是卻變成白色的…
我想起昨晚母親說的:「東西就是恐懼…夜晚留給大人那是因為大人有足夠的勇氣面對恐懼,而我只是一個孩子沒有足夠的勇氣…更多的是恐懼伴隨著我。因為如此,恐懼拿走我的臉…不…是東西將我的臉藏起來,甚至到連自己的兒子都怕我的地步不是嗎?」母親撇頭不在看我。
我看像即將迎來黎明的天空,掀去深黑色的布幕反之覆蓋上淺藍色的布,我繼續看著天空的某處開始刷上黃色的染料說著:「…母親已經找到了不是嗎?我很開心…也很榮幸能成為母親的孩子…」
我真的就像老師所說的一樣要不是笨蛋就是天才…我看見母親另一邊白皙的臉逐漸染黃,我伸手碰觸母親的臉,抹掉她臉上的黑色液體,突然地它就像奶油般的鬆軟舒適,不像先前自己的腳所被觸碰般的黏熱。
「恐懼終究會離開…」我轉著眼珠繼續說著:「何況母親已經是大人了。」
在早晨的時候我藉著陽光看得更加清楚,母親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另半邊儘管有著燒傷的痕跡像好幾條乾扁的蟲攀爬於上的樣子,然而卻沒有任何必要再躲藏於黑色幕簾之下了,母親將我臉上的面具拆掉,我們彼此笑著看清臉上的東西,眼睛眉毛嘴唇…一點點的髒汙以及更多的笑容…
「早安,我的兒子。」我與母親相視而笑。
接近傍晚時,我跟阿昇各自拿著一包垃圾下山「回家…回家了…」阿昇走到我前方,我看著比阿昇更遠的地方,我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我出聲使得阿昇停住步伐。「我們忘記把棺材抬下山了。」我走到阿昇的身邊並將口袋裡的小刀還給阿昇,阿昇跟我並沒有因此停下腳步返回,持續的走向村子的方向。
「明天再說吧…我累了。」阿昇用肩膀撞了我的肩膀,這次我沒有跌倒,看著前方的夕陽落下。
我笑著戴上面具迎接夜晚的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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